谁无情便妄想谁

【二花】京都妖怪二三事:狸猫

当年京都有一户大仓家,在邻近庶民区的商店街开了家物美价廉的烧鸟店,生意不错,当家的大仓忠司先生挺有远见,积攒了一点银钱就购置尚未彻底开发的地皮再租给别人,几十年下来也算是富甲一方。长子大仓忠义成日游手好闲,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父亲要求给家里的产业搭把手,从亲自去租户那里收钱开始。

这大仓忠义生得一副好相貌,有着关西人少见的修长身材,巴掌脸高鼻梁和浅淡如水墨画的眉眼结合得恰到好处。他脑筋灵活,只是年资太浅家境又好,没吃过什么苦,难免偶尔显得稍许迟钝和任性。市面上流行的消遣他都尝试过,似乎也还没找到最适合投注心血的那一种。除却公子哥们常常沉迷的那些,他在闲暇时还偷偷钻研过风水阴阳之术。父亲明面上没有赞同过,但他家那座从外看去不大显山露水而内里又极舒适的宅邸,据说选址和布局都有忠义的功劳。忠司先生也极疼爱他,要他帮着自己收租,分给他的那一片街道上,住户多是性情温和的读书人,想来是舍不得自己不谙世事的孩子被泼皮无赖欺负吧。

到了该缴租银的那一天,大仓忠义起了个大早。他从未参与过这件事,心下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马车在街口刚停稳他就跳下了车,也没要下人跟着,一个人趿着木屐甩着袖子,晃晃荡荡地挨家挨户敲门收租。一路上进行得算是顺利,偶有那年老的儒生向他问起父亲的近况,或是在他儿时见过的人跟他打趣,大仓也一一恭敬得体地回答应对。

大仓拿着账本,每收过一户就在对应的那页折个角,终于只剩道路尽头的旧书店就可以收工了。他皱眉盯着简易地图,在街角绕了两三圈才勉强确定眼前不起眼的建筑就是他要找的:那是一座低矮的木质两层小楼,没有牌匾,屋檐下面挂着一溜短短的橙色门帘,权当是店招。老板好像没有很想做生意的样子,店门只开了一半,门边一侧的矮石桌上随意地堆着些旧书,有一只狸猫卧在书旁边,像猫一样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形,正在打瞌睡。

店里好像没人,大仓伸手敲了敲那半扇虚掩着的木门,“有人吗”,他提高声音问道。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门帘“呼啦啦”飘动起来,像从水池中跃起的金鱼。大仓抬头盯着那门帘,隐约感到一阵魍魉之气萦绕,不由得深呼吸定定神,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作一个阴阳师的准备姿势,仔细寻找那阵妖气的源头。忽然他听见一声温温的“来啦”,木门被“吱呀”推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站在门内,看上去比自己年长些,穿着素净的灰褐色和服,领口露出的襦袢却是华丽的橙色。他的头发微微卷曲,笑意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嘴唇下边有颗很显眼的痣,右眼别着看蝇头小字用的单片透镜,仿佛刚刚还在埋头看书,被大仓叨扰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初次见面,敝姓丸山,请问客人是来买书的吗?”

大仓凝视着男人的脸,对方一脸的职业微笑看不出什么破绽,他又回头看了看石桌,方才狸猫趴着的地方落了几片树叶,石桌附近并没有这种树。

“打扰您了。初次见面,我是大仓家的忠义,来收地租的。”大仓微微欠身,账本握在身前。

“请进来喝杯茶吧。”大仓被引到了层层书架后面的缘侧,小小的院子布置了简单的枯山水,虽没有珍贵奇石堆砌的假山,洁白砂石上的纹路却有种精心设计的凌乱,看来主人一定常常收拾打扫。丸山从角落拿出两个蒲团,用手随意拍了拍,放在地上。“我去泡茶,失陪一下。”

大仓忠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悠哉地望着四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背后没有脚步声但他还是回头,丸山正好从背后走到他身侧,把手里装着茶具的木托盘放在两个蒲团中间,轻微的“喀啦”一声。

“请。”

大仓端着茶杯,闭上眼享受幽幽浮起的香气:“该不会是直接用树叶泡的吧。”

丸山表情僵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坐在旁边的年轻人,对上目光锐利的一双眼睛,大仓在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露出一种年上者包容不懂礼数的愣头青的宽容表情:“店里只有粗茶,原谅我招待不周。”

丸山暗暗思忖,今天天气不错,早饭吃得不多不少,虽然打盹被惊醒,但心情不错,匆忙间的化形应该也没有太大破绽。他本是一只修炼了三百多年的狸猫精,初次下山时为人间的种种风雅趣味所心折,便化为人形,在京都租了家旧书店过活。京都既是繁华的人类都市,也是大小妖怪聚集之地,此地居民见过世面,精怪与人类之间像是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丸山平时都和敦厚的爱书之人打交道,很久没有遇上过年轻阴阳师打量猎物的眼神,他有点慌。

“丸山先生的书店开了多久了?”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杯壁,年轻人穿着灰绿几近墨色的条纹和服外套,和他手中深灰色的茶杯果然很搭。不知他会不会猜到这杯子是根据他的衣服颜色挑的呢,丸山想。

“多久呢——几十年了吧。也算是有一些熟客了呢。忠义先生平时喜欢看书吗?我可以给你推荐哦。”话题像是进入了丸山擅长的安全领域。

“只要是有趣的就好,什么都会看着玩玩。最近在看《山海经》,不知哪里能找到记载狸猫精的典籍呢……丸山先生这里会有吗?”

大仓投在白色石子波纹上的视线收了回来,笑得有点坏心眼。他并没有什么杀意,只是很期待丸山露出慌张的神情。以妖怪的标准丸山其实也不是什么成熟的大人,虽然装得一手文质彬彬中年人但其实心理年龄和大仓相仿,不知大仓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是有的,就是需要找一找。很着急看吗?”

大仓摆摆手:“没有,只是一时兴起,如果找起来不太困难的话就麻烦您了。”

一阵风让院子里的树叶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丸山递给他一个手掌大小的束口袋,大仓把鲑鱼颜色的袋子摊在手里,是棉布材质的。

“忠义先生该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来了吧,里面是租银哦。”

“谢谢,我也该走了,茶很好喝。”把茶杯放在茶盘上,大仓起身掸了掸衣服。“如果找到书了请通知我,我会亲自上门来取的。”

大仓走到了门口,举起手刚准备道别时突然瞪大了眼睛。“丸山先生,耳朵露出来了哦。”

丸山一愣,下意识地摸摸头顶,手指只触到光滑的人类毛发。他抬眼,大仓笑得很开心:“回见。对了,我不会告诉父亲的,耳朵的事。”

大仓忠义觉得自己赢了,他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往马车的方向走,心里愉快地重温着那只狸猫确认自己耳朵有没有露出来的时候惊愕的神情。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坐在马车里打开那只橙色的锦囊为止——里面是满到要扑出来的一包树叶。

他低声抱怨了一句,暗骂自己不够小心,没有当场打开检查。狸猫喜欢把树叶变成物品来恶作剧,丸山大概是被那句“茶是不是用树叶泡的”冒犯到了吧;不过真的是很不错的茶,这只狸猫还挺会享受——大仓心里杂乱地掠过许多树叶般轻飘飘的念头,接着听到小小的“噗”的一声,锦囊里冒出薄薄的烟雾,像一朵微型云彩。烟雾散去后,树叶不见了,是人类的银钱,他细细数了两遍,分毫不差。

这个小把戏着实有点幼稚,大仓把手臂撑在车窗上,假装望向窗外,用手遮着嘴掩饰难以抑制上扬趋势的嘴角。

“好记仇的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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