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无情便妄想谁

【仓淳】人偶之歌(第四/五封信)

二月二十八日

隆平,人性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让“人类”被放在如此高的位置上?


我想这世界便是一出设计好出场顺序的戏剧吧。我也曾以为我触到过一片羽毛。


我睡得很差,我想我很久没有真正睡着过了,或者没有醒过。



四月一日

尊敬的中丸先生:


您好,我是大仓忠义的朋友隆平。听闻忠义的消息,我深感震惊与难过,提笔向您写信之时,依然很难相信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忠义像每一个年轻人一样喜爱各类艺术与日新月异的科学,虽然稍有富家子弟不知疾苦的天真,但他一直是个热情而单纯的人,对朋友很好。忠义是我的至交好友,一个月来我一直四处奔走,企图厘清原因,在此也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想要和您复述一下这件事的原委,这是考虑到您也算是当事人之一的缘故,恳请您不要把一个浪漫灵魂的悲剧轻易地作为八卦新闻贩卖给小报记者。同样出于青年人的天真,与对专业人士的敬意,我信任您的沉默。


忠义写给我的倒数第二封信里,激动地向我描述了他和淳之介的约会。在此我无意责备您的轻率,但这的确是让这件事情走向不可收场地步的最后一根稻草。忠义偶尔也会发作这时代年轻人常有的,沉溺于自身妄想的臆症,到了二月他的妄想已是十分严重,我多次在信中温和地劝诫他,淳之介只是一个人偶,它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感情。可当他收到您用开玩笑的心情以淳之介的口吻回复的那几封信的时候,他开心地向我复述这件事,坚持是艺术的女神点化了它,或是某种来自古老剧院的神秘魔法。总有人怀疑幕布深处隐着幽灵,那么或许这种未知力量赋予一个人偶灵魂也不在话下?我当时也这么侥幸地想着,试图说服自己去祝福好友超越常理的恋情。


可收到他的来信我才意识到,忠义跌入了自己建造的幻境之中。明明淳之介有那么多与活生生的人大相径庭的地方:它不会下多级台阶、无法在潮湿光滑的地面上行走、不具备真正的交谈能力,只能够在辨别到人声时选择貌似恰当的简单附和语句作为回应。忠义与它“谈及”与戏剧有关的话题,或许他引用了谁的名句,使得淳之介将当下的场景判断为“演出中”,直接唱出了一段咏叹调。我想一般人看到这一画面也终于应该清醒过来了,可他却把那旋律当成了来自人偶的应答。在那之后,他便沉溺于一厢情愿之中。他自以为看到了不世出的天才、未经打磨之天赋的终点;他坚信和淳之介的交际可以激发他思维的火苗和艺术的灵感——他重新拿起画笔,虽然与我没有明说,但我猜测他把那具人偶视作了自己的缪斯。


我的朋友来自一个在故乡算是声名显赫的家庭,他的祖先善于经商,积累了一笔财富,工作之余,他们会有意结识穷困而有才能的艺术家、科学家,在经济上扶持他们。为了能够有所甄别,他们也会接受基础的美学教育,但成为艺术家从来不是一个被鼓励的选项。忠义和父亲说明了自己想要成为画家的人生规划之后,他本就很严肃的父亲变得更加冷峻起来,总是见缝插针地打击他的艺术才能,企图把他拉回“正道”上来。忠义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长,这些打击使得他略带自暴自弃地把时间全部耗在了绘画和苦艾酒上面。为了模仿某种“艺术家做派”,他甚至偷偷拜托仆从去买那种最便宜、最烈的苦艾酒。


几天后,在一次和父亲的争执中,忠义不小心说出了淳之介的名字,以提及恋人的熟稔口吻。追问几句之后,这荒谬的想象和疑似同性恋爱的思想让素来严谨的大仓先生勃然大怒,他立刻带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去了涉谷先生的工作室,这位科学家正在研究让歌剧人偶批量生产的方法,忘情地彻夜工作,房间里到处都是散落的木制手臂和腿,唯一的成品淳之介立在工作室正中间,它的上半身依旧裸着,旁边的工作台上摆着两个胸像,轮廓都与淳之介相似,分别顶着男性和女性的假发套。


大仓先生径直走到淳之介的面前,把它的裤管高高地摞起来,露出了布制膝盖上方仅仅雕出了大腿的大致形状、还保持着原来颜色的木头,经过了一个演出季的摩擦有些显旧。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轻轻地拨了一下人偶背上的机关,把它的右臂卸了下来,肩膀上与手臂的接驳处露出了一个小洞。


那一刻,淳之介终于走到了舞台下。也许大仓先生会很满意小忠突然黯淡下来的眼神。


“就让你带走淳之介吧,或许你还想为他画一张肖像。”大仓先生说自己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我的朋友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嘴唇一直颤抖着。他把淳之介放在了忠义画室的角落,跟那些颜料和石膏像堆在一起。仆人说,那天夜里小少爷一直呆在画室里走来走去,整晚都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第二天中午,大仓先生要求仆人去敲画室的门,没有应答,他索性自己一扭门把手走了进去。那个绝望的人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画架和人偶,对父亲的突然闯入没有一点反应,他的架子上也没有绷画布。“你的大作还没有完成吗?”大仓先生讥讽地撇着嘴笑了笑,“真是一位艺术家。”他绕着画室转了一圈便出去了。仆人小心翼翼地嗫嚅着问忠义少爷要不要吃点东西,那椅子上的人对这句话全无反应,可他过了一会突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人偶的面前,抬起了它的手臂,就像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在扶着一位淑女那样,就那样把它半抬半拉地拽进了卧室。


晚上,忠义随便吃了点火腿夹面包便又上楼回到卧室,还早早熄了灯。当天夜里,守夜的仆人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了隐约的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传来最后一声枪响。他以为这声音来自远处,便没有放在心上。到了中午,大仓先生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大仓忠义躺在地上,眼睛神经质地睁着,睡衣左胸口的位置有很多血,那把作为二十岁生日礼物的小手枪就放在他的身旁。歌剧人偶躺在不远处,它的脑袋整个被手枪打碎了,两颗圆圆的作为眼珠的玻璃球滚得老远,头颅里的小零件崩得到处都是,有一些还沾了一点血,地上有很多血迹。他们立刻请来了医生。医生判断,年轻的大仓先生从眼睛中间最脆弱的连接处给了人偶一枪,接着朝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没打中,随后他仰卧在地上,挣扎着又给自己补了一枪,这颗子弹确实地击中了心脏。


忠义的葬礼十天前已经在他的家乡举行,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这场葬礼是秘密进行的。不过另一件事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大仓先生在这之后立刻停止了对涉谷先生的资助,唯一的成品歌剧人偶已遭毁坏,量产化的计划更是从此搁置。


先生,想来您的剧院蒙受了不少损失,但我也永远地失去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的悲痛也许远胜过您的经济损失,而且久久无法痊愈。请您不要把他荒唐的热烈不加考虑地完全归因为癔病,比起爱上了一个人偶,他更像是爱上了想象中那个“享受在艺术之中并充分挥洒自己的天赋”的形象。涉谷先生无法解释这个人偶为何与忠义如此相似,他坚称自己只是塑造了一张俊美而脆弱的,极具诗意的脸,人偶只是无生命的物件,而忠义确实地拥有这种善感与脆弱。淳之介机械性的完美无缺让他怀疑戏剧的叙事形式是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而在无数次听到它动人的歌喉之后,忠义动摇了,他觉得或许淳之介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动用技术而不动用太多感情,欣赏美学而非沉浸于煽情故事。可他忘了,歌剧人偶眼神里淡淡的漠然,只是因为它真的没有感情。剧场制造幻象,我的朋友试图在一个人偶身上寻找到一点能够对抗这种幻想的情绪,而显然地,他失败了。


忠义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请您原谅我说了这么多杂乱的话。我听说大仓先生并不打算对您或者对涉谷先生进行起诉,这是一件好事。祝国家剧院的下一个演出季顺利进行。


衷心问候

丸山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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